當歷史邂逅生物:從追尋曹操DNA說起(一)
韓昇
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、博士生導師,日本關西大學東西學術研究所外國研究員,中國社會科學院佛教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,廈門大學宗教學研究所兼職教授,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理事,中國唐史學會理事,中國日本史學會常務理事,福建省歷史學會理事,日本唐代史學會會員。
關于我們是怎么找到曹操的以及這個課題的研究,對于我們中國的學術具有什么意義?我們先看,其實進入這個話題之前,我們應該了解復旦大學有很多優勢的學科,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優勢學科就是遺傳學。遺傳學大家都知道,談家楨院士是中國遺傳學的奠基人,所以復旦大學有一個非常強的遺傳學這個學科,還有很好的實驗室。
同時大家可能不知道另一點,20世紀40年代有一個中央研究院,它評過一次院士,這個院士大概每一個學科只能有一個人,當時人類學就只有一個院士,這個院士叫吳定良。吳定良也是復旦大學生物系的,所以復旦大學可說中國人類學奠基的學校。
我們的人類學和別的學校的人類學有什么重大的不同呢?別的學校的人類學基本上它都是屬于文科的拼盤,歷史學加上文科的人類學,加上什么社會學、田野調查、考古,是一個文科的拼盤,所以我說他們做的研究更像是人類的歷史學。那我們做的是什么?我們是從人本身研究起,從人的生命、人的生物屬性,一直到人的文化、人的歷史,綜合起來做。所以我們這個團隊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團隊,我們有歷史學、考古學、人類學、社會學、語言學,依托在一個現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。這個教育部重點實驗室,它是金力教授從美國回來以后,在復旦大學重建人類學,從1997年正式成立到現在,是世界聯合國的人類基因組計劃十大實驗室之一。這十個實驗室咱們亞洲只有復旦大學這一家,所以大家就知道它的生物學的研究、它的遺傳學的研究,它在人類起源、整個人類基因組計劃中,是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,而且具有非常高的世界級的研究水平。
那我們為什么會湊在一起?我曾經做過一個報告叫做《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》。我一直想牽金力的手,因為金力教授從美國回來,他帶回了一個人類走出非洲,這對于歷史學來說是個顛覆性的問題。我們都說中國人的起源可能是來自北京猿人,這從樹上的猴子下到地上拿起了鋤頭,慢慢就變成人了。但是現在說不是,我們這個人不是樹上的猴子,猴子我們訓練了好幾代,仍然是猴子,它下地了,拿鋤頭的,等等,又爬樹上去,它還是不能變成人,人還是人,人還是另一個品種。所以這樣子我就非常關注,關注這個實驗室,關注這個人類走出非洲,因為是同一個學校,我們一直在對話,海闊天空的對話,所以我說我們是談了一場戀愛,海闊天空,談戀愛的起始階段都是海闊天空,沒有目標的,兩情相悅,只談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,我們是想找一個切入口,能夠讓我們真正能牽手。
這個時候,2009年,一件重要的事情發生了。河南安陽發現的一座大墓,就是我們這個圖片看到的。這個墓公布以后,安陽接著就宣布,這是一個曹操的墓,墓主人就是曹操。我們看看這個墓大概有這么幾張照片,我用了這幾張照片,說是曹操。我們看這個墓它破壞的程度蠻高的,但這個墓有遺骸出現,在這個墓里面發現了一具男尸、兩具女尸。問題是男尸他是在墓道,不是在墓室里面,我們知道墓挖了一個正室,這個室就是給墓主人住的地方,到陰間住的地方,但是他不住在正室,他住在墓道里。所以這個公布以后,大家也知道,2009年恐怕是中國對考古輿論最大的一次風波,幾乎是一邊倒地認為這就是一個造假,這是一個假的。是不是假的?不知道,但是我相信這個墓是真的,但問題就是說曹操他干嘛不躺在他自己的房間里?所以有人就說了,曹操在那房間里躺累了,跑出來散步,一散步就倒在墓道里面。那我們就看到河南考古隊拼命向全國人民解釋,說這是個鐵證,就是曹操,沒問題肯定是。但是他越肯定,大家越不相信,大家說這個一定是假的。所以說三具尸體,其中兩具是女尸,兩具女尸按照體質人類學的測量,她一具女尸大概是40歲,一具是20歲。這個男尸,他年齡大概在50歲左右。這樣子我們就看尸體的這個遺骸和墓主人,應該的墓主人,他的年齡是有差距的。如果這個男的五十幾歲,曹操是六十幾歲才死的,如果這是個合葬墓,那么中國的禮制很嚴格,你必須只能跟皇后合葬。你生前可以有三宮六院,但是到陰間只能是皇后,除此之外不能帶秘書的,怎么曹操急著帶著兩個“小秘”跑出來,一個40,一個20,要跑出來,向大家說明說我就是這個墓主人。更多人懷疑說這根本就不是曹操,這就是三個盜墓賊死在里面。眾說紛紜,各種說法都有。
當時我們就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。為什么好呢?因為我們查了一下,全國姓曹的,有多少人呢?我們根據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,我們知道全國姓曹的是770萬人,770萬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數字。怎么說?因為我們想牽手,我們想把海闊天空的戀愛談成一個能夠談婚論嫁的事情,就要談一個比較具體、比較實在的。我們其實很想做,比如說我們很想做唐朝李世民,李家把中國推向盛世,中國歷史上最鼎盛的時期,他到底是什么人?我們不知道,他是胡人還是漢人?如果是漢人,有人說是趙郡李氏,有人說是隴西李氏。人家李家自稱是隴西李氏,各種說法都有,如果我們把它做出來,它意義非常大。因為我們就知道了中國走向盛世的主導的家族,他是一個什么樣的民族?來自什么民族的人?但是我們不敢做。為什么不敢做?人口普查的數據一出來,姓李的,可是中國第一號的姓,1億多人,1億多怎么做?這個看著頭都暈了,不敢做。你說找一個很小的姓來做,它沒有意義,沒有價值。所以我們既要人口適中,但是又必須有典型意義,有研究的價值。
我們這個價值在哪里?我們想打通一條路,從我們現代人我們自己的身上,循著我們的基因,把我們的祖宗,祖祖輩輩把他找出來。這一找出來,我們中國人從哪里來?怎么形成?怎么演變?怎么發展成今天?我們就清楚了。這條路是全世界沒人走過的路,沒有人敢走,我們想走,所以我們要找一只比較合適的麻雀。這個時候安陽墓出來了,我們覺得這挺合適的,這只麻雀很好。而且第三個選擇它的原因,是因為曹操在歷史上名聲不好,他名聲好過,那是20世紀中葉以來才出現的一種叫做歷史的回潮,實際上他長期名聲都不好,京劇是個大白臉,歷史上記著是個大奸臣,反正什么壞的事情都跟他沾上點邊,而且墓室里面還兩個“小秘”,你看,這樣子就很少人去冒曹這個姓。你不像姓李的,姓李的,姓劉的,那都是大家認為最光榮的姓,沒事都自己改姓,改成李,改成劉,這里面冒姓太多了,什么五花八門都進去。曹姓是大家想跑出來,不是想跑進去的,那這個就好辦了是吧?你看人數不是太多。他家里出了一個曹操,也是一個中國歷史上重大人物,影響很大。第三,這個家族他這個假冒的成分比較低,比較好做,所以我們選了這個。
我們選了這個案例,我們來作為我們的第一只麻雀,這時候就有很多問題出來了。當時就很多人向我們質疑了,他說有幾個問題,你們這個項目純屬胡搞,為什么胡搞呢?第一、司馬懿政變的時候把曹家給殺光了,把曹操滅門了,滅門沒有后人了,你去哪里找?你不能無中生有,是吧?所以這是一個問題。第二個問題,歷史上袁紹跟曹操,最初是朋友,親密無間的朋友,后來朋友反目成仇,成了戰場上的敵人。他們之間做了一次很大規模的決戰,叫做官渡之戰。大家知道吧,官渡之戰,這一戰是曹操一舉扭轉了他的劣勢,打敗了袁紹,統一了華北。戰前,袁紹特地請高手,請一個寫文章的高手,寫檄文來罵曹操,檄文里面就講到曹操是什么出身?曹操是路邊抱回來的野孩子,他根本不姓曹,不姓曹,你去哪里找呢?是吧?乞丐攜養,為什么這么罵他呢?因為曹操的爺爺是個宦官,宦官怎么生兒子呢?這不是非常不現實嗎?所以宦官只能是去抱養,所以他本身不姓曹。曹操官渡之戰勝利以后,起了雄心壯志要統一中國,所以發動了對南方的征服戰爭。這一場仗,有名的赤壁之戰,和東吳的關系,和南方的關系也搞僵了,所以南方人也罵他,南方人編一本書,這本書的書名叫作《曹滿傳》。曹操小名叫阿滿,是吧?用曹滿,不叫曹操,你就知道這個書是專門罵他的,抹黑的書。這書里面就講,曹操根本不姓曹,曹操姓夏侯。他是夏侯家抱養的。你看,他當皇帝,他當魏王的時候,他不整天重用夏侯家嗎?就因為他是夏侯家的人,他姓夏侯。
這樣子很多的問題就出來了,這幾個問題我們必須把它逐個破解。就當年司馬懿政變的時候,這個歷史的真相怎么樣?那么曹操是不是路邊抱養的?那就牽涉到曹操的爹--——曹嵩,曹嵩跟曹騰的關系,姓不姓曹?第三個他和夏侯家有沒有關系?
我們先從這個問題回答起,因為這個問題相對來說,只要有常識就可以回答,它不需要動用到科學,為什么呢?陳寅恪說,曹彰是個鮮卑人,什么道理呢?他媽媽是鮮卑人,他媽媽卞皇后,我們說的70歲才死的,不是墓道里面那個40跟20的,這差得很遠的,年齡差很多的。這卞皇后呢,為什么生下曹彰呢?陳先生推測說她鮮卑人,被漢人擄掠了,擄掠以后變成倡家。這個記載有的,卞皇后出自倡家,但是那個倡,單人旁,那個人字旁的倡,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什么呢?演藝人,歌星,藝人。那么卞皇后如果出自鮮卑的話,我們馬上就解答這個題目。卞皇后跟曹操生了四個兒子,幸好曹彰是老二。如果曹彰是老大,還可以說他是懷孕帶過來的是吧?老二肯定不是。老大是曹丕,魏文帝,后面還有曹植,對吧?曹家的四個兄弟,老二黃頭發,那么馬上就要請這個朱教授,回答一個問題,說一個媽媽怎么生出兩個民族的孩子?他三個兒子黑頭發跟我們一樣,就一個黃的,你說他鮮卑,那三個怎么辦呢?好,那我們曹彰的問題先解決了,他顯然不是鮮卑人,是吧?因為一個母親生不出兩個民族的孩子,人體都是一個基因,除了器官移植以外,只有一種基因。然后我們剩下的問題就相對簡單,我們就解答其他這幾個問題。
第一個,我在想,曹嵩姓不姓曹,這是一個解開的很重要的關鍵。如果曹嵩不姓曹,是路邊撿來的野孩子,那確實沒法做,無從做起。這里面我們看從這個記載出現以后到今天,這個論戰就沒停過。但是論戰,所有的論戰都是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,他們都忽視了一點。這點是我在翻閱他們論戰的時候,我突然間發現應該從哪里著手呢?從過繼著手。他宦官確實不能生孩子,那么他只能過繼,對吧?怎么過繼的?那我們就看在中國人的家族里面,這是一個非常常識的問題,基本上都是從本門里面過繼的、同姓里面過繼的、親兄弟里面過繼的,繼承自家香火。那么會不會曹操家例外?所以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。如果曹操家例外,專門是喜歡去抱養別人的孩子,那就可能是外來的。結果我就做了一個調查,曹操這個人一生征戰無數,不管是打仗還是娶媳婦都是戰績非常豐碩,所以他竟然有25個兒子。男孩子,女孩子不算。兒子有25個,這25個里面有6支斷了。他的兒子到孫子這一輩生不了孩子,有6支斷了。這6支怎么過繼的?一查,全部從親兄弟那里過繼的,全部從親兄弟,無一例外。那我們再查,查第四代情況怎么樣?第二代曹丕,曹丕稱帝了,魏文帝,當皇帝比較累,不像曹操沒當皇帝,閑一點,可以生那么多孩子,曹丕當了皇帝,生了9個。9個里面從比例來說,他還真的有更多的孩子傳不了宗、接不了代,他有4個男孩子沒有后,無后怎么辦?還是過繼,所以后面那4個的過繼也是從親兄弟那里過繼的。所以曹家我們看到他在過繼,歷史上能查到的過繼的事例非常的嚴格,都從自家最親的親兄弟那里過繼。親兄弟如果不能提供這么多的男孩,那么可以從堂兄弟那里過繼。是從最親的逐漸地往外推,嚴格在曹家內部過繼。即使當時候的皇后,我講了一個例子,郭皇后家沒有孩子,一樣也是從郭家的子弟里面去過繼的。所以從過繼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到,曹家是嚴格遵循中國的過繼的原則,曹家過繼。
那好,我們先倒過來看曹騰了。曹騰大家就說了,那曹騰未必,因為他是宦官,宦官都是一些窮孩子出生的。后面我們看到的宦官,基本上是家庭生下孩子養不起,又想給他找一個活路,送到宮里面去當宦官去,這窮孩子。但是這是后來的情況,在漢代未必如此,漢代確實有一些家庭不錯的人,孩子當宦官的。曹騰之外,我們看到還有一個姓曹的,不是曹騰家的,曹杰,他家就是2000石,2000石就是很高的官,省部級官員的家庭,他孩子里面也有當宦官的,所以在漢朝未必都是窮孩子。
課程簡介
韓昇教授先從遺傳學與人類學是復旦大學的優勢學科說起,再談到歷史學與現代人類學跨學科合作研究的緣由。
河南安陽大墓的出土給課題組的合作研究帶來了契機。課題組先分析曹姓的研究價值,并著手開始研究。在研究過程中,他們通過歷史學的推斷方法,把遇到的眾多歷史疑團逐個破解。
1.曹騰與曹嵩的關系,是否乞丐攜養?
從曹氏是權勢家族證明曹嵩并非是乞丐攜養,從曹氏嚴格的過繼制度證明曹嵩必出自曹家。
2.曹操與夏侯氏的關系是怎樣的?
從曹氏與夏侯氏的家族聯姻關系證明曹操與夏侯家并無親緣關系。
3.曹氏家族是否被司馬氏滅門?
通過找出西晉后曹家人的活動蹤跡,證明曹家并未被司馬懿滅門,有大量后人留存,但已平民化。
歷史學的研究為遺傳學指明了方向,接下來他們通過兩個階段的研究去追尋曹氏家族的基因。第一階段,先篩選曹氏家譜進行取樣,再通過Y染色體技術最終確定曹氏家族基因為O2*-M268。第二階段,從曹騰弟弟曹鼎的牙齒中提取出了基因O2*-M268。至此,他們把確證的歷史的遺骸跟今天現代人的身上提取的基因完全對上。
曹操家族基因的確定意義深遠,打通了一條從現代人身上尋根的道路,為以后研究中華民族形成史奠定了基礎。
(視頻拍攝于2013年)
- 復旦大學遺傳學在學術界的地位如何?
- 復旦大學人類學有哪些優勢?
- 安陽大墓有哪些爭議?
- 為什么要選擇曹氏作為復旦大學人類基因課題的研究對象?
- 復旦大學課題組對曹氏家族基因的研究受到哪些質疑?
- 曹彰是鮮卑人嗎?
- 曹嵩姓不姓曹?
- 曹騰是窮孩子出身嗎?曹嵩是出自曹家嗎?
- 曹操跟夏侯家有關系嗎?
- 曹家在歷史政變過程中有沒有被滅門?
- 曹爽原本的姓是什么?
- 為什么說曹家后代平民化了?
- 為什么看家譜時要以唐宋時期為分界線?
- 復旦大學課題組是怎樣利用曹氏家譜做研究的?
- 為什么做曹操家族基因研究時選Y染色體而不選線粒體?
- 為什么從總體來說Y染色體是不變的?但具體又是變的?
- 復旦大學課題組是如何通過基因取樣獲得曹氏家族基因的?
- 通過曹鼎基因來驗證由現代基因反推的曹氏家族基因
- 研究曹操家族基因的意義何在?